三年過去,一晚寒冷的冬日裡,凌進披著破舊棉被,靠天花板那搖搖欲墜的吊燈燈光埋頭看書。
下月就是期末考,分數將會影響畢業後升讀高中的優劣,高中的優劣更會影響日後進名牌大學的機率,勤奮耐苦的凌進自然是在徹夜溫習 。
這三年裡,天資聰穎的凌進憑藉刻苦用功,成績從倒數之流,逐步提升到全級十名以內,如此飛躍性的進步,多是由於兒時受到華國社會分數至上的影響,加上他決心回報叔叔的養育之恩。日漸長大的他,開始懂得計畫未來,決心在此處找到工作,然後償還叔叔一直以來在他身上所花的金錢。
屋外刮著大風雪,吹得小破屋頻繁震動,寒冷強風化作白氣,從裂縫鑽進屋內,三年間,凌進早已習慣玫國冬日的寒冷,倒也無阻溫習興致。
忽然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,凌進略一遲疑,下床走去開門,門一開,無數飛雪發狂般湧進屋內,但見洛婆婆狼狽沖進屋子,凌進反應迅速地關上門,這才止住風雪對房間的蹂躪。
洛婆婆拍拍身上的雪,說道:「聽天文台說,這鬼天氣還要再下整整一天,婆婆怕你冷死,把棉被拿來。」
凌進笑著接過棉被,連聲道謝,最近洛婆婆對自己比以前好了不少,看來人非草木,日久生情,終於取得她一些信任。
洛婆婆沒有馬上離去的意思,卻是坐在木凳上,由上至下,由左至右地察看小破屋,忽然問道:「進進,你恨我嗎?」
凌進愕然,不知該如何應答,畢竟三年間洛婆婆不曾問過一句凌進的感受,有的只有蠻橫無理的命令和老在嘴巴掛著「不許接近屋子」的口頭禪。
洛婆婆嘿嘿冷笑,雙眼露出幾分詭異:「你心裡肯定是十分恨我,婆婆自然知道,沒人會喜歡像這種豬狗不如的生活,進進,作為一個家境富裕的小孩來說,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」
凌進思考一陣,搖頭道:「不,我不恨婆婆。」
洛婆婆饒有興趣地看著凌進,彷彿要將他內心一切看穿,凌進卻毫不迴避直視她,將內心深處的話說出來:「婆婆沒問,我也沒說,其實我不是什麼富二代,小時候我父母不幸逝世,是好心的叔叔收養了我。但在家常常被嬸嬸針對虐待,我是日夜煎熬, 巴不得立刻離開那鬼地方,終於來到玫國,雖然婆婆你規矩多多,不許進屋又不許擅自離家什麼的,只給我這間小屋,但沒關係,我得到以前得不到自由和快樂,已是很感激你了。婆婆,別怪我多嘴,我覺得......你應該嘗試多些信任他人,我……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,你……老是孤身一人是很慘的……」說著想到自己,或許這句話正是說給自己聽的吧。
洛婆婆聽後頗為驚訝,不知是否聽取凌進的話,略有所思地重複那句「老是孤身一人是很慘的」。
過了半響,洛婆婆幽幽嘆了一聲,站起準備離去,凌進識相地前去開門,誰知洛婆婆忽然按住門柄,阻止他開門,臉色凝重地望著凌進那略帶蒼白的臉龐,道:「進進,你是個好孩子,婆婆以前對你不好,在這裡向你道歉,你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。」
凌進苦笑道:「婆婆,對我壞的人更壞,你已算對我很好了。」
洛婆婆溫言道:「你不怪婆婆這就好,婆婆只求你答應一件事,行不行?」
凌進問道:「什麼事?」
「如果將來婆婆發生什麼事情,能不能照顧我的茜茜一輩子?」
「西西?」凌進還沒反應過來,洛婆婆用力抓緊凌進的雙肩,滿是皺紋的面龐露出幾分哀求之色,道:「你一定要答應我,好不好?」
凌進第一次看見洛婆婆這種近乎祈求的眼神,還道是老人家孤僻成病,憂慮過多,笑著允諾:「好,我答應你,婆婆也不要想太多,回屋好好睡覺吧。」
洛婆婆聽後如釋重負,茫然開門離去,望著婆婆六神無主在雪中步行的背影,凌進心想:或許洛婆婆本性是好的,不知發生什麼事情變得冷酷無情。 又尋思洛婆婆說的「茜茜」,心想大概是貓狗之類的寵物,狗怕是不太可能,洛家屋子除了偶爾聽見彈琴聲音外,從未有過狗吠聲,他胡思亂想一番,便不再深究。
次日,風勢稍減,但積雪二尺,學校還是宣布停課,假日時期,洛婆婆一如以往送來飯菜,對凌進的態度也恢復正常,一貫冷漠淡然的語氣,唯有抱怨起床時頭痛欲吐,凌進也沒在意,更沒有重提昨晚之事。
到了晚上,風雪已然停息,凌進正溫習課本,但始終無法集中精神,總感覺有大事要發生,正打算取水喝,一瞥眼,不禁「啊」了一聲,原來他看見門外有人從門縫塞進一張紙片,接著便再無聲息。
凌進呆了一陣,這才大著膽子前去取紙,見上面用英文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,字體端正迷你,不像洛婆婆的字,一股莫名的冷意從背後傳來,凌進吞了吞口水,緩緩開門,卻不見有人,雪地上更無腳印,看著紙片心下尋思:難道有鬼?
凌進站在門口四處張望,看看是否有人捉弄自己,雖然這不太可能發生在深山中的洛家。果然視察之下,沒什麼奇怪的地方,唯一值得思考的,要算是二樓房間的燈竟然還開著。
現在已是夜晚十一點,正常情況下洛婆婆早就關燈睡覺了,怎麼還開著燈呢?
凌進頓時想起紙片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的字樣,考慮著要不要敲門試試,四年裡他謹遵洛婆婆的規條,莫說接近屋子,平時上學放學,連一步也沒有踏出小破屋之外,現在說要破例敲門,而且還是三更半夜的時間,凌進自然不敢輕舉妄動。
最後,凌進決定還是靜觀其變,轉身繼續複習課本。
次日一早,凌進出門上學,卻見二樓的燈還是亮著,心下忐忑,見離校車抵達尚有一段時間,在路邊躊躇不決,最後還是大著膽子走近洛婆婆的屋子。
凌進的腳踏在這條日日望而遠之的石板路,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,明明十分熟悉,卻又陌生得無所適從,每一步,彷彿在懸崖邊走路般小心翼翼。
耗了數分鐘,他終於走到大門前,深吸一口氣,輕輕敲門,過了一陣子,屋內沒有聲響,他輕力敲門數下,喊道:「婆婆,你沒事吧?」
這時候屋內傳來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,步伐不像洛婆婆拖拖拉拉的沉重,反而是不急不慢的輕盈腳步,凌進聽出此人不是洛婆婆,下意識退後一步。
神秘人在門口停住,凌進彷彿感覺到對方正用防盜鏡觀察自己,過了一會兒,門外塞出一張紙片,凌進戰戰兢兢地接過,見上面又是用英文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,字跡和昨晚一模一樣,想必是同一個人。
凌進想了想,用英文說道:「請問能否開門?我想見見洛婆婆。」
等了一會兒,又是一張紙片傳來,凌進拿起察看,這次上面寫著「不能見面」。
原本凌進已開始懷疑是否有盜賊入屋行劫,但看到這一句「不能見面」,頓時又是一股冷意升起,心忖:不能見面,難道它是什麼妖魔鬼怪?
凌進不敢繼續待在門口,正好見校車遠遠駛近,便迫不及待地上車逃走。
這一日上學,凌進壓根兒沒在聽課,腦子裡盡是猜測洛婆婆的安危和屋內的神秘人。
放學後,凌進通常會在食堂角落寫作業,今日卻躲在一邊撥打洛婆婆的手機,打了數次均是無人接聽,心中更加確信洛婆婆發生意外。
回家後已是六點,凌進再次來到洛家門前,發現婆婆的時雨有駕駛的痕跡,雪地有兩條明顯的輪胎痕跡,遲疑好一會兒,最後還是回到小屋子,發現桌子上一如往常放著飯菜,考慮各種線索,心中燃起一線希望:難道洛婆婆還未死?
他肚子早已餓得不行,不再疑神疑鬼,將飯菜一股腦地吃了,心想:不管怎麼,洛婆婆始終照顧我三年,今晚無論如何也要進屋弄個明白。 又想反正今早在屋子附近走來走去,甚至還大膽敲門,已違反洛婆婆的多項規條,如今她生死不明,就算最後要趕走自己,那也無可奈何。
於是凌進又來到屋子門口,敲門喊道:「你好,請問洛婆婆在嗎?」
屋內又響起同樣的腳步聲,過了一會兒,門縫塞出同樣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的紙片,這次凌進早有準備,帶了一支筆,在紙片背後寫上「如果婆婆死亡,必須報警」的字樣,塞了回去。
凌進一直沒有報警或告知老師,原因是怕惹是生非,萬一婆婆並沒有遭遇不測,或者她只是不辭而別,離家數日,那麼胡亂報警的他就惹麻煩了,然而裡面的神秘人素不相識,由他報警就另當別論。也就是這種小心謹慎的性格,令他雖然成績名列前茅卻在學校默默寡聞。
神秘人看到紙片後,又回到屋內,饒是凌進聰明機警,觀人於微,也猜不透此人的來歷和行為,最後的結論還是「妖魔鬼怪」四字。
又是數分鐘的等待,神秘人再次回到門口,用紙片表示「已報警」的訊息。
凌進見後心中稍安,坐在台階上等待警察到來,等待四十分鐘,太陽早已下山,兩架警車方才慢條斯理地抵達洛家,警車停在屋子前的小道,兩名肥壯警察走下車,洛家四處無燈,警察拿了手電筒探查周圍,發現凌進坐在台階,問道:「是你報警?」
凌進自然否認:「不是,是屋裡的人報警。」
一名印裔警察則要求凌進出示身分,凌進老實交出護照,接著警察繼續盤問,另一名白人警察則前去敲門,卻是無人應門。
印裔警察確認凌進身分後,也跟著拍門吆喝,可裡面的神秘人彷彿消失般,毫無聲息。
兩名警察討論過後,決定強行撞門,他們合力撞了數下,大門終於受不住衝擊,「碰」地一聲倒下。
玄關漆黑無光,兩名警察端起手電筒四處察看,忽然白人警察驚叫一聲,接著連聲喝問,凌進好奇心起,事到如今也不管什麼規條,跟隨警察進入屋中,卻見白人警察正對著客廳什麼人說話。
凌進緩步走入客廳,見廳中佈置簡單,窗戶均被深色窗簾遮住,因此在屋外的凌進一直不知客廳開著燈。除了沙發和一張茶几外,唯有兩邊有坐地燈照明,並無他物,整個空間顯得空蕩蕩的。
而此時客廳並非無人, 一名黑髮少女背對眾人坐於沙發,想必正是凌進百般猜想的神秘人,但見她肩膀微動,似乎在書寫什麼。
兩名警察問了幾聲,少女只是充耳不聞,他們打了一個眼神,印裔警察慢慢接近少女,剛要碰到她的肩膀時,她忽然用英文說道:「別碰我。」說罷廳中刮起怪風,印裔警察直感一股巨力撲面而來,凌空彈開,又毫髮無傷地落地退後數步,卻是剛好重新回到白人警察的身邊。
此時,少女終於有些動容,她緩緩站起,回身直視眾人,看到她的面容後,凌進的心臟如同受到重擊,腦袋瞬間停止思考,因為少女正是兩年前日日偷窺的亞裔美女——Sisi!
兩年前Sisi升讀高中,凌進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,雖然心中有些失落,但他年紀尚輕,很快就忘記,將注意力集中在讀書上,此刻突然遇見,心中自是百感交集。
比起兩年前,Sisi的長得更加仙韻脫俗,臉上稚氣幾乎消失無蹤,她身穿一件白藍便衣,雪白無暇的肌膚,含苞初放的身材,瀑布般亮麗的黑髮垂直而下,清秀靈性的面容,那種難以逼視的氣質,自慚形穢的凌進差些不敢直視。
Sisi一雙冷漠清澈的雙目慢慢掃在三人的身上,平淡地說起流利英文:「我媽的屍體在二樓房間,請不要打擾我做作業。」說罷竟如無事發生一般,繼續坐下沙發寫作業。
兩名警察互望一眼,均感此女行逕怪異之極,印裔警察按住槍柄,威嚇Sisi不要再耍花樣,否則開槍,白人警察則上樓查看,而Sisi卻照樣置之不理,自顧做作業。
凌進從失魂落魄中回過神,思索少女如何發出那摔開重一百多斤胖警察的怪風。
數分鐘後,白人警察走下樓,告訴印裔警察上面的確有女性屍體,二人呼叫增援,接著要求Sisi協助調查。
Sisi微微皺眉,心知這件事還是得花時間解釋清楚,沒有反抗的意思,稍微收拾作業後,接受警方的盤問。
盤問過程中,白人警察接過Sisi的護照,唸道:「Sisi luo,死者女兒……」一旁凌進聽到後頓時想起洛婆婆說的「茜茜」,原來她要凌進照顧的不是什麼貓狗寵物,而是她的女兒!
凌進偷瞧幾眼冷若冰霜的茜茜,又是低頭不敢直視,只覺自己根本無法照顧像她這種仙女般的女生,而且她還比自己大三歲,內心又隱隱為她擔憂,畢竟洛婆婆的死因尚且不知,屋子中只有茜茜一人,警方多半會懷疑他殺的可能性,首當人選自然是茜茜。
警察詢問茜茜後,要求她回警局一趟,茜茜也沒有拒絕,而凌進則稍微錄下口供便可自行離去,但他沒有回小破屋,只是遠遠地站在客廳角落,偷偷看著茜茜,此時她正望著窗外發呆,凌進卻說什麼也不敢主動上前搭話。
又是近一小時的等待,警方增援抬走洛婆婆屍體,看著死去兩日的老婆婆蒙著白布被人抬下樓,凌進鼻頭一酸,差點流下淚來,畢竟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,三年裡,他已當洛婆婆是半個親人,雖然她時時刻薄要求自己遵守種種規則,卻並無惡意,比處心積慮陷害自己的萬曉萍不知好上多少倍。
後來警方收集足夠的現場資料, 本來是需要封鎖現場,警察也懶得浪費人力資源守在這偏僻陰森的山中,帶著茜茜一一散去。
屋中只剩凌進一人,時間已是凌晨兩點,不知為何,凌進不想回小破屋,只是蝟縮客廳一角,看著地板發呆,不知不覺中睡著了。
次日,凌進睡醒時已是早晨十點,這是他三年來唯一一次睡懶覺翹課,見屋中依然如舊,茜茜的筆記本也沒動過,看來她還沒有回來。
凌進肚子餓得咕咕作響,便去小破屋吃了麵包,又回到洛家屋子裡坐下,他只想等待茜茜回來,至於見面後說什麼,卻是完全沒有想過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到了下午四點左右,茜茜坐著警車回到洛家,卻見到凌進在客廳角落打瞌睡,秀眉微皺,用英文問道:「你怎麼睡在這裡?」
凌進聽見茜茜的聲音,慌慌張張地站起來,擦乾嘴角口水,臉紅道:「不好意思......我在等你。」說完發現自己用上華語,又用英文說了一遍。
茜茜聽後表情無甚變化,以華語冷淡回答:「我會說華語。你就是媽媽常常提起的凌進?」
凌進連連點頭,正打算詢問洛婆婆的事情,茜茜卻一盆冷水打斷:「本來媽媽交代我不可和你說話的,每次寫紙也怪麻煩的,現在不說也說了,我想知道你是要繼續住在這裡嗎?」
凌進自然不願離去,說道:「我不走,我......已經答應洛婆婆照顧你一輩子。」茜茜雖然美貌,自卑的凌進卻並無一絲非分之想,只是既答應洛婆婆,她剛死去便反口食言,實在有愧三年來的照顧之恩。
眼見這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小屁孩,開口說要照顧自己,雖然茜茜一向冰冷慣了,嘴角還是不自禁有些上揚,接著迅速回復冷漠之態,道:「法醫證實媽媽死於中風,我已繼承她的財產,不需要你的照顧,你要留下也行了,那就回小破屋吧。」說罷轉身坐在沙發,繼續寫著昨晚尚未完成的作業。
凌進原本想像茜茜是善解人意,溫柔賢淑的好姊姊,誰知她母親逝世,竟毫無悲痛之情,對自己又極為冷淡,不禁有些氣惱,卻又不知如何表達,只是待在原地一動不動。
過了一會兒,茜茜忽然開口道:「媽媽交代過你是不能進屋的,你還是趕緊離開吧。」
凌進微帶怒意地說道:「說得對,我這就走!」便打算回到小屋子,以後再也不找茜茜說話,就和這三年一樣,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存在。
然而茜茜忽然想起什麼似的,抬頭查看牆上老舊掛鐘,起身走入廚房,凌進見她如此行為,猛然想起這三年洛婆婆都是這個時候出門教鋼琴,七點才回家,怎麼可能在六點左右的時間煮好晚飯,又放在小破屋裡呢?
茜茜卻是一眼也沒瞧凌進,只是在廚房自顧烹飪。凌進卻是有些莫名感動,原來這三年吃的一直是茜茜煮的飯菜,要知道那些美味晚飯可是他艱苦生活中唯一的寄託!
望著茜茜細心烹飪的樣子,凌進心中一暖,想道:她只是自小跟著嚴苛的母親,才變成現在這般冷酷無情,無條件服從母親的命令,現在她和我一樣,親人都不在了,孤苦伶仃的,實在可憐啊......
想罷,凌進大起同病相憐之情,上前問道:「茜茜姐,我......能住在這間屋子嗎?」
不出意外,茜茜無情拒絕,凌進靈機一動,道:「洛婆婆不讓我進屋住的原因是什麼?」
茜茜平淡回答:「從小媽媽就不讓我和陌生人多接觸,所以不能和你見面,自然不許你進屋了。」
「那我們現在不是見到對方了嗎?」凌進甚少用這種近乎潑賴的語調說話,不知為何,他總覺戲弄純真的茜茜很有快感。
茜茜輕輕點頭,卻仍然口硬:「但你還是不能進屋住。就算媽媽死了,她說的話我一定會服從的。」
凌進嘆道:「你這人真的有些奇怪……」
茜茜不喜不怒地回答:「奇怪也好,正常也罷,我就一個人生活在山中,誰又會去管我是奇怪還是正常呢?」
這句話正中凌進的心坎,他喃喃自語:「說得對,我是什麼人又怎樣,誰又管得了?」茜茜見他沉思自語,似乎了解自己的感受,內心深處萌生一種奇怪的感覺,但長年受到嚴格管束的她,難以牽動任何情感,冷漠說道:「說完就快走吧,待會兒拿晚飯給你。」不知何故,茜茜心中竟開始有些期盼凌進留下,殊不知此時說話的語氣已不完全冰冷單調,而是帶著一絲溫柔與關心。
凌進卻聽不出她話中細微的轉變,繼續爭取留在屋中:「我不走,洛婆婆說過我要照顧你一輩子,既然是她親口說的,對於你來說也是命令,難道不是嗎?」
茜茜沉思一陣,從凌進的對話,她似乎感覺到以前不曾有過的快樂,以前在學校,她沉默寡言,就算有同學找她說話,她也是冰冷冷地回應,日子久了,同學也不再自討沒趣。洛婆婆孤僻成性,不喜與人交流,朋友也是屈指可數,因此茜茜沒有朋友,日常只有母親一人與她交流。
凌進則不然,此人久居洛家後院,雖然從未和他說話,但茜茜偶爾透過窗戶瞧著後院破屋,心中多少有些好奇他的事情,加上不會有人像他一樣和自己有「洛婆婆」這個話題可以談論,可以說凌進是自茜茜出生,除洛婆婆之外,說話最投契的人了。
茜茜內心掙扎一陣,道:「好吧,我讓你住在這裡。」又見凌進眼神中盡是狡猾得意之色,想起母親嚴格的管教方式,冷冷說道:「別高興太早,住在這裡可以,但必須答應我,以後無論我說什麼,你必須乖乖聽話,不得違抗半句。」
凌進自然點頭答應,心想茜茜也不盡是迂腐固執的無情之人,心中升起親近之意,牽起她的手甩來甩去,喜道:「以後我叫你茜茜姐,好不好?」
像牽手這種親暱的行為,平日連母親也甚少對自己做過,茜茜雖然感覺有些奇怪,卻沒有放脫凌進的小手,道:「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,我無所謂,那我就跟媽媽一樣,叫你進進。」
凌進裝作茜茜面無表情的模樣,道:「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,我無所謂。」
茜茜心中升起一股衝動,就想打他腦門,卻強行壓住這古怪念頭,板著臉苛責:「不許學我。」
凌進乖乖地「喔」了一聲,茜茜見他果然守諾聽話,內心感到一絲不曾有過的愉快,她將爐火調至小火,慢燉豬肉,帶著凌進上樓,指著走廊最裡面的房間道:「以後你就睡我房間,我睡媽媽的房間。」
凌進應答一聲,跑去看茜茜的房間是什麼樣子,打開房門,卻和想象大為不同,茜茜房間就只有一張木床,桌子、凳子和一個老舊衣櫃,和自己的小破屋幾乎沒分別,但凌進很快就接受,畢竟他的適應能力可不是一般少年可以攀比,他重回小破屋,將個人物件搬去新房間,稍作收拾後,便聽見茜茜在樓下呼喊自己吃飯。
凌進肚子早就餓慌,歡天喜地跳下樓,誰知長期不曾像孩子般亂跑的凌進,下樓梯時竟腳步一滑,筆直摔下樓去!
失去重心的那一瞬間,凌進心想這一跌肯定痛死了,誰知著地處溫軟芳香,抬頭一看,茜茜美目冰冷地看著自己,原來她出手抱住自己,這才止住勢道。凌進臉頰一紅,立即站起來,小聲說了一句謝謝,卻又不明白茜茜只憑芊弱之驅,如何穩穩接住從樓上跌落的自己,就算他體重不過五十斤,那也說不過去。
然而茜茜沒有解釋的意思,只是冷冷警告一句「以後在家不許亂跑」,便拉著凌進去吃飯。
凌進見飯桌上熱氣騰騰的白飯,香氣撲鼻的燉豬肉以及色味俱全的炒白菜,口水直流,二話不說,抄起飯碗「刷刷」地享用美食。
茜茜自幼受到洛婆婆嚴格規束,言行舉止無不循規蹈矩,和凌進截然不同,用飯自是慢條斯理地小口吞吃。她三餐均在家中解決,除了洛婆婆外,從未和他人同桌吃飯,見凌進吃得狼吞虎嚥,醜態百出,終於忍不住,噗哧一笑,旋即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,連忙收拾儀態,變回冰冷如霜的表情,告誡凌進道:「吃慢些,飯要一口口細心咀嚼。」又想起母親不許自己吃飯說話,心中又是矛盾,又是不知所措。
凌進心知這又是洛婆婆的苛刻教導,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,好吃的飯就要大口吃,對著外人才裝模作樣斯文吃飯,在家不用這套。」
茜茜心想對著外人和家人還不都一樣,也不再糾正凌進吃相,凌進很快清理一碗飯,見茜茜不夾豬肉,問道:「茜茜姐,你不吃肉嗎?」
茜茜道:「媽媽不許我吃肉,只讓你吃,她常說肉類會助長人的慾念,只有清心寡慾,不沾葷腥,才能避開慾念帶來的危險。」
饒是凌進聰明伶俐,卻依然是見識淺薄的少年,還道肉類操控慾念是有科學根據,道:「原來是這樣,但你從來沒吃過肉,不覺得有些可惜嗎?」
茜茜平淡問道:「有什麼可惜?」
凌進一邊吃的啾啾有聲,一邊說道:「肉可好吃了,難得你從未吃過肉,還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菜餚,茜茜姐,我覺得你應該吃一口嚐嚐。」
茜茜聽後有些躍躍欲試,心想反正自和凌進見面後,大大小小的條規已違反不少,倒也不差吃肉一戒,便夾起一小塊豬肉,送入口中,細嚼慢嚥,直感肉質鮮嫩,各種醬料融合一處,充斥整個口腔,著實美味可口,然而吞進肚子後,竟有些作嘔欲吐,想是不曾消化肉類的腸胃尚未適應,這就導致她留下陰影,日後再也不敢碰肉類食物。
凌進見茜茜雙眉緊皺,強行忍住噁心嘔吐的模樣,哈哈大笑,茜茜微帶怒意地一瞪,笑聲不絕的凌進見到她輕嗔薄怒的模樣,立即收起笑聲,心中卻甚為得意,不知何故,只要作弄冷若冰霜的茜茜流露情緒,他就會得到莫大的快樂。
下月就是期末考,分數將會影響畢業後升讀高中的優劣,高中的優劣更會影響日後進名牌大學的機率,勤奮耐苦的凌進自然是在徹夜溫習 。
這三年裡,天資聰穎的凌進憑藉刻苦用功,成績從倒數之流,逐步提升到全級十名以內,如此飛躍性的進步,多是由於兒時受到華國社會分數至上的影響,加上他決心回報叔叔的養育之恩。日漸長大的他,開始懂得計畫未來,決心在此處找到工作,然後償還叔叔一直以來在他身上所花的金錢。
屋外刮著大風雪,吹得小破屋頻繁震動,寒冷強風化作白氣,從裂縫鑽進屋內,三年間,凌進早已習慣玫國冬日的寒冷,倒也無阻溫習興致。
忽然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,凌進略一遲疑,下床走去開門,門一開,無數飛雪發狂般湧進屋內,但見洛婆婆狼狽沖進屋子,凌進反應迅速地關上門,這才止住風雪對房間的蹂躪。
洛婆婆拍拍身上的雪,說道:「聽天文台說,這鬼天氣還要再下整整一天,婆婆怕你冷死,把棉被拿來。」
凌進笑著接過棉被,連聲道謝,最近洛婆婆對自己比以前好了不少,看來人非草木,日久生情,終於取得她一些信任。
洛婆婆沒有馬上離去的意思,卻是坐在木凳上,由上至下,由左至右地察看小破屋,忽然問道:「進進,你恨我嗎?」
凌進愕然,不知該如何應答,畢竟三年間洛婆婆不曾問過一句凌進的感受,有的只有蠻橫無理的命令和老在嘴巴掛著「不許接近屋子」的口頭禪。
洛婆婆嘿嘿冷笑,雙眼露出幾分詭異:「你心裡肯定是十分恨我,婆婆自然知道,沒人會喜歡像這種豬狗不如的生活,進進,作為一個家境富裕的小孩來說,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」
凌進思考一陣,搖頭道:「不,我不恨婆婆。」
洛婆婆饒有興趣地看著凌進,彷彿要將他內心一切看穿,凌進卻毫不迴避直視她,將內心深處的話說出來:「婆婆沒問,我也沒說,其實我不是什麼富二代,小時候我父母不幸逝世,是好心的叔叔收養了我。但在家常常被嬸嬸針對虐待,我是日夜煎熬, 巴不得立刻離開那鬼地方,終於來到玫國,雖然婆婆你規矩多多,不許進屋又不許擅自離家什麼的,只給我這間小屋,但沒關係,我得到以前得不到自由和快樂,已是很感激你了。婆婆,別怪我多嘴,我覺得......你應該嘗試多些信任他人,我……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,你……老是孤身一人是很慘的……」說著想到自己,或許這句話正是說給自己聽的吧。
洛婆婆聽後頗為驚訝,不知是否聽取凌進的話,略有所思地重複那句「老是孤身一人是很慘的」。
過了半響,洛婆婆幽幽嘆了一聲,站起準備離去,凌進識相地前去開門,誰知洛婆婆忽然按住門柄,阻止他開門,臉色凝重地望著凌進那略帶蒼白的臉龐,道:「進進,你是個好孩子,婆婆以前對你不好,在這裡向你道歉,你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。」
凌進苦笑道:「婆婆,對我壞的人更壞,你已算對我很好了。」
洛婆婆溫言道:「你不怪婆婆這就好,婆婆只求你答應一件事,行不行?」
凌進問道:「什麼事?」
「如果將來婆婆發生什麼事情,能不能照顧我的茜茜一輩子?」
「西西?」凌進還沒反應過來,洛婆婆用力抓緊凌進的雙肩,滿是皺紋的面龐露出幾分哀求之色,道:「你一定要答應我,好不好?」
凌進第一次看見洛婆婆這種近乎祈求的眼神,還道是老人家孤僻成病,憂慮過多,笑著允諾:「好,我答應你,婆婆也不要想太多,回屋好好睡覺吧。」
洛婆婆聽後如釋重負,茫然開門離去,望著婆婆六神無主在雪中步行的背影,凌進心想:或許洛婆婆本性是好的,不知發生什麼事情變得冷酷無情。 又尋思洛婆婆說的「茜茜」,心想大概是貓狗之類的寵物,狗怕是不太可能,洛家屋子除了偶爾聽見彈琴聲音外,從未有過狗吠聲,他胡思亂想一番,便不再深究。
次日,風勢稍減,但積雪二尺,學校還是宣布停課,假日時期,洛婆婆一如以往送來飯菜,對凌進的態度也恢復正常,一貫冷漠淡然的語氣,唯有抱怨起床時頭痛欲吐,凌進也沒在意,更沒有重提昨晚之事。
到了晚上,風雪已然停息,凌進正溫習課本,但始終無法集中精神,總感覺有大事要發生,正打算取水喝,一瞥眼,不禁「啊」了一聲,原來他看見門外有人從門縫塞進一張紙片,接著便再無聲息。
凌進呆了一陣,這才大著膽子前去取紙,見上面用英文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,字體端正迷你,不像洛婆婆的字,一股莫名的冷意從背後傳來,凌進吞了吞口水,緩緩開門,卻不見有人,雪地上更無腳印,看著紙片心下尋思:難道有鬼?
凌進站在門口四處張望,看看是否有人捉弄自己,雖然這不太可能發生在深山中的洛家。果然視察之下,沒什麼奇怪的地方,唯一值得思考的,要算是二樓房間的燈竟然還開著。
現在已是夜晚十一點,正常情況下洛婆婆早就關燈睡覺了,怎麼還開著燈呢?
凌進頓時想起紙片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的字樣,考慮著要不要敲門試試,四年裡他謹遵洛婆婆的規條,莫說接近屋子,平時上學放學,連一步也沒有踏出小破屋之外,現在說要破例敲門,而且還是三更半夜的時間,凌進自然不敢輕舉妄動。
最後,凌進決定還是靜觀其變,轉身繼續複習課本。
次日一早,凌進出門上學,卻見二樓的燈還是亮著,心下忐忑,見離校車抵達尚有一段時間,在路邊躊躇不決,最後還是大著膽子走近洛婆婆的屋子。
凌進的腳踏在這條日日望而遠之的石板路,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,明明十分熟悉,卻又陌生得無所適從,每一步,彷彿在懸崖邊走路般小心翼翼。
耗了數分鐘,他終於走到大門前,深吸一口氣,輕輕敲門,過了一陣子,屋內沒有聲響,他輕力敲門數下,喊道:「婆婆,你沒事吧?」
這時候屋內傳來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,步伐不像洛婆婆拖拖拉拉的沉重,反而是不急不慢的輕盈腳步,凌進聽出此人不是洛婆婆,下意識退後一步。
神秘人在門口停住,凌進彷彿感覺到對方正用防盜鏡觀察自己,過了一會兒,門外塞出一張紙片,凌進戰戰兢兢地接過,見上面又是用英文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,字跡和昨晚一模一樣,想必是同一個人。
凌進想了想,用英文說道:「請問能否開門?我想見見洛婆婆。」
等了一會兒,又是一張紙片傳來,凌進拿起察看,這次上面寫著「不能見面」。
原本凌進已開始懷疑是否有盜賊入屋行劫,但看到這一句「不能見面」,頓時又是一股冷意升起,心忖:不能見面,難道它是什麼妖魔鬼怪?
凌進不敢繼續待在門口,正好見校車遠遠駛近,便迫不及待地上車逃走。
這一日上學,凌進壓根兒沒在聽課,腦子裡盡是猜測洛婆婆的安危和屋內的神秘人。
放學後,凌進通常會在食堂角落寫作業,今日卻躲在一邊撥打洛婆婆的手機,打了數次均是無人接聽,心中更加確信洛婆婆發生意外。
回家後已是六點,凌進再次來到洛家門前,發現婆婆的時雨有駕駛的痕跡,雪地有兩條明顯的輪胎痕跡,遲疑好一會兒,最後還是回到小屋子,發現桌子上一如往常放著飯菜,考慮各種線索,心中燃起一線希望:難道洛婆婆還未死?
他肚子早已餓得不行,不再疑神疑鬼,將飯菜一股腦地吃了,心想:不管怎麼,洛婆婆始終照顧我三年,今晚無論如何也要進屋弄個明白。 又想反正今早在屋子附近走來走去,甚至還大膽敲門,已違反洛婆婆的多項規條,如今她生死不明,就算最後要趕走自己,那也無可奈何。
於是凌進又來到屋子門口,敲門喊道:「你好,請問洛婆婆在嗎?」
屋內又響起同樣的腳步聲,過了一會兒,門縫塞出同樣寫著「洛婆婆死亡」的紙片,這次凌進早有準備,帶了一支筆,在紙片背後寫上「如果婆婆死亡,必須報警」的字樣,塞了回去。
凌進一直沒有報警或告知老師,原因是怕惹是生非,萬一婆婆並沒有遭遇不測,或者她只是不辭而別,離家數日,那麼胡亂報警的他就惹麻煩了,然而裡面的神秘人素不相識,由他報警就另當別論。也就是這種小心謹慎的性格,令他雖然成績名列前茅卻在學校默默寡聞。
神秘人看到紙片後,又回到屋內,饒是凌進聰明機警,觀人於微,也猜不透此人的來歷和行為,最後的結論還是「妖魔鬼怪」四字。
又是數分鐘的等待,神秘人再次回到門口,用紙片表示「已報警」的訊息。
凌進見後心中稍安,坐在台階上等待警察到來,等待四十分鐘,太陽早已下山,兩架警車方才慢條斯理地抵達洛家,警車停在屋子前的小道,兩名肥壯警察走下車,洛家四處無燈,警察拿了手電筒探查周圍,發現凌進坐在台階,問道:「是你報警?」
凌進自然否認:「不是,是屋裡的人報警。」
一名印裔警察則要求凌進出示身分,凌進老實交出護照,接著警察繼續盤問,另一名白人警察則前去敲門,卻是無人應門。
印裔警察確認凌進身分後,也跟著拍門吆喝,可裡面的神秘人彷彿消失般,毫無聲息。
兩名警察討論過後,決定強行撞門,他們合力撞了數下,大門終於受不住衝擊,「碰」地一聲倒下。
玄關漆黑無光,兩名警察端起手電筒四處察看,忽然白人警察驚叫一聲,接著連聲喝問,凌進好奇心起,事到如今也不管什麼規條,跟隨警察進入屋中,卻見白人警察正對著客廳什麼人說話。
凌進緩步走入客廳,見廳中佈置簡單,窗戶均被深色窗簾遮住,因此在屋外的凌進一直不知客廳開著燈。除了沙發和一張茶几外,唯有兩邊有坐地燈照明,並無他物,整個空間顯得空蕩蕩的。
而此時客廳並非無人, 一名黑髮少女背對眾人坐於沙發,想必正是凌進百般猜想的神秘人,但見她肩膀微動,似乎在書寫什麼。
兩名警察問了幾聲,少女只是充耳不聞,他們打了一個眼神,印裔警察慢慢接近少女,剛要碰到她的肩膀時,她忽然用英文說道:「別碰我。」說罷廳中刮起怪風,印裔警察直感一股巨力撲面而來,凌空彈開,又毫髮無傷地落地退後數步,卻是剛好重新回到白人警察的身邊。
此時,少女終於有些動容,她緩緩站起,回身直視眾人,看到她的面容後,凌進的心臟如同受到重擊,腦袋瞬間停止思考,因為少女正是兩年前日日偷窺的亞裔美女——Sisi!
兩年前Sisi升讀高中,凌進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,雖然心中有些失落,但他年紀尚輕,很快就忘記,將注意力集中在讀書上,此刻突然遇見,心中自是百感交集。
比起兩年前,Sisi的長得更加仙韻脫俗,臉上稚氣幾乎消失無蹤,她身穿一件白藍便衣,雪白無暇的肌膚,含苞初放的身材,瀑布般亮麗的黑髮垂直而下,清秀靈性的面容,那種難以逼視的氣質,自慚形穢的凌進差些不敢直視。
Sisi一雙冷漠清澈的雙目慢慢掃在三人的身上,平淡地說起流利英文:「我媽的屍體在二樓房間,請不要打擾我做作業。」說罷竟如無事發生一般,繼續坐下沙發寫作業。
兩名警察互望一眼,均感此女行逕怪異之極,印裔警察按住槍柄,威嚇Sisi不要再耍花樣,否則開槍,白人警察則上樓查看,而Sisi卻照樣置之不理,自顧做作業。
凌進從失魂落魄中回過神,思索少女如何發出那摔開重一百多斤胖警察的怪風。
數分鐘後,白人警察走下樓,告訴印裔警察上面的確有女性屍體,二人呼叫增援,接著要求Sisi協助調查。
Sisi微微皺眉,心知這件事還是得花時間解釋清楚,沒有反抗的意思,稍微收拾作業後,接受警方的盤問。
盤問過程中,白人警察接過Sisi的護照,唸道:「Sisi luo,死者女兒……」一旁凌進聽到後頓時想起洛婆婆說的「茜茜」,原來她要凌進照顧的不是什麼貓狗寵物,而是她的女兒!
凌進偷瞧幾眼冷若冰霜的茜茜,又是低頭不敢直視,只覺自己根本無法照顧像她這種仙女般的女生,而且她還比自己大三歲,內心又隱隱為她擔憂,畢竟洛婆婆的死因尚且不知,屋子中只有茜茜一人,警方多半會懷疑他殺的可能性,首當人選自然是茜茜。
警察詢問茜茜後,要求她回警局一趟,茜茜也沒有拒絕,而凌進則稍微錄下口供便可自行離去,但他沒有回小破屋,只是遠遠地站在客廳角落,偷偷看著茜茜,此時她正望著窗外發呆,凌進卻說什麼也不敢主動上前搭話。
又是近一小時的等待,警方增援抬走洛婆婆屍體,看著死去兩日的老婆婆蒙著白布被人抬下樓,凌進鼻頭一酸,差點流下淚來,畢竟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,三年裡,他已當洛婆婆是半個親人,雖然她時時刻薄要求自己遵守種種規則,卻並無惡意,比處心積慮陷害自己的萬曉萍不知好上多少倍。
後來警方收集足夠的現場資料, 本來是需要封鎖現場,警察也懶得浪費人力資源守在這偏僻陰森的山中,帶著茜茜一一散去。
屋中只剩凌進一人,時間已是凌晨兩點,不知為何,凌進不想回小破屋,只是蝟縮客廳一角,看著地板發呆,不知不覺中睡著了。
次日,凌進睡醒時已是早晨十點,這是他三年來唯一一次睡懶覺翹課,見屋中依然如舊,茜茜的筆記本也沒動過,看來她還沒有回來。
凌進肚子餓得咕咕作響,便去小破屋吃了麵包,又回到洛家屋子裡坐下,他只想等待茜茜回來,至於見面後說什麼,卻是完全沒有想過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到了下午四點左右,茜茜坐著警車回到洛家,卻見到凌進在客廳角落打瞌睡,秀眉微皺,用英文問道:「你怎麼睡在這裡?」
凌進聽見茜茜的聲音,慌慌張張地站起來,擦乾嘴角口水,臉紅道:「不好意思......我在等你。」說完發現自己用上華語,又用英文說了一遍。
茜茜聽後表情無甚變化,以華語冷淡回答:「我會說華語。你就是媽媽常常提起的凌進?」
凌進連連點頭,正打算詢問洛婆婆的事情,茜茜卻一盆冷水打斷:「本來媽媽交代我不可和你說話的,每次寫紙也怪麻煩的,現在不說也說了,我想知道你是要繼續住在這裡嗎?」
凌進自然不願離去,說道:「我不走,我......已經答應洛婆婆照顧你一輩子。」茜茜雖然美貌,自卑的凌進卻並無一絲非分之想,只是既答應洛婆婆,她剛死去便反口食言,實在有愧三年來的照顧之恩。
眼見這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小屁孩,開口說要照顧自己,雖然茜茜一向冰冷慣了,嘴角還是不自禁有些上揚,接著迅速回復冷漠之態,道:「法醫證實媽媽死於中風,我已繼承她的財產,不需要你的照顧,你要留下也行了,那就回小破屋吧。」說罷轉身坐在沙發,繼續寫著昨晚尚未完成的作業。
凌進原本想像茜茜是善解人意,溫柔賢淑的好姊姊,誰知她母親逝世,竟毫無悲痛之情,對自己又極為冷淡,不禁有些氣惱,卻又不知如何表達,只是待在原地一動不動。
過了一會兒,茜茜忽然開口道:「媽媽交代過你是不能進屋的,你還是趕緊離開吧。」
凌進微帶怒意地說道:「說得對,我這就走!」便打算回到小屋子,以後再也不找茜茜說話,就和這三年一樣,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存在。
然而茜茜忽然想起什麼似的,抬頭查看牆上老舊掛鐘,起身走入廚房,凌進見她如此行為,猛然想起這三年洛婆婆都是這個時候出門教鋼琴,七點才回家,怎麼可能在六點左右的時間煮好晚飯,又放在小破屋裡呢?
茜茜卻是一眼也沒瞧凌進,只是在廚房自顧烹飪。凌進卻是有些莫名感動,原來這三年吃的一直是茜茜煮的飯菜,要知道那些美味晚飯可是他艱苦生活中唯一的寄託!
望著茜茜細心烹飪的樣子,凌進心中一暖,想道:她只是自小跟著嚴苛的母親,才變成現在這般冷酷無情,無條件服從母親的命令,現在她和我一樣,親人都不在了,孤苦伶仃的,實在可憐啊......
想罷,凌進大起同病相憐之情,上前問道:「茜茜姐,我......能住在這間屋子嗎?」
不出意外,茜茜無情拒絕,凌進靈機一動,道:「洛婆婆不讓我進屋住的原因是什麼?」
茜茜平淡回答:「從小媽媽就不讓我和陌生人多接觸,所以不能和你見面,自然不許你進屋了。」
「那我們現在不是見到對方了嗎?」凌進甚少用這種近乎潑賴的語調說話,不知為何,他總覺戲弄純真的茜茜很有快感。
茜茜輕輕點頭,卻仍然口硬:「但你還是不能進屋住。就算媽媽死了,她說的話我一定會服從的。」
凌進嘆道:「你這人真的有些奇怪……」
茜茜不喜不怒地回答:「奇怪也好,正常也罷,我就一個人生活在山中,誰又會去管我是奇怪還是正常呢?」
這句話正中凌進的心坎,他喃喃自語:「說得對,我是什麼人又怎樣,誰又管得了?」茜茜見他沉思自語,似乎了解自己的感受,內心深處萌生一種奇怪的感覺,但長年受到嚴格管束的她,難以牽動任何情感,冷漠說道:「說完就快走吧,待會兒拿晚飯給你。」不知何故,茜茜心中竟開始有些期盼凌進留下,殊不知此時說話的語氣已不完全冰冷單調,而是帶著一絲溫柔與關心。
凌進卻聽不出她話中細微的轉變,繼續爭取留在屋中:「我不走,洛婆婆說過我要照顧你一輩子,既然是她親口說的,對於你來說也是命令,難道不是嗎?」
茜茜沉思一陣,從凌進的對話,她似乎感覺到以前不曾有過的快樂,以前在學校,她沉默寡言,就算有同學找她說話,她也是冰冷冷地回應,日子久了,同學也不再自討沒趣。洛婆婆孤僻成性,不喜與人交流,朋友也是屈指可數,因此茜茜沒有朋友,日常只有母親一人與她交流。
凌進則不然,此人久居洛家後院,雖然從未和他說話,但茜茜偶爾透過窗戶瞧著後院破屋,心中多少有些好奇他的事情,加上不會有人像他一樣和自己有「洛婆婆」這個話題可以談論,可以說凌進是自茜茜出生,除洛婆婆之外,說話最投契的人了。
茜茜內心掙扎一陣,道:「好吧,我讓你住在這裡。」又見凌進眼神中盡是狡猾得意之色,想起母親嚴格的管教方式,冷冷說道:「別高興太早,住在這裡可以,但必須答應我,以後無論我說什麼,你必須乖乖聽話,不得違抗半句。」
凌進自然點頭答應,心想茜茜也不盡是迂腐固執的無情之人,心中升起親近之意,牽起她的手甩來甩去,喜道:「以後我叫你茜茜姐,好不好?」
像牽手這種親暱的行為,平日連母親也甚少對自己做過,茜茜雖然感覺有些奇怪,卻沒有放脫凌進的小手,道:「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,我無所謂,那我就跟媽媽一樣,叫你進進。」
凌進裝作茜茜面無表情的模樣,道:「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,我無所謂。」
茜茜心中升起一股衝動,就想打他腦門,卻強行壓住這古怪念頭,板著臉苛責:「不許學我。」
凌進乖乖地「喔」了一聲,茜茜見他果然守諾聽話,內心感到一絲不曾有過的愉快,她將爐火調至小火,慢燉豬肉,帶著凌進上樓,指著走廊最裡面的房間道:「以後你就睡我房間,我睡媽媽的房間。」
凌進應答一聲,跑去看茜茜的房間是什麼樣子,打開房門,卻和想象大為不同,茜茜房間就只有一張木床,桌子、凳子和一個老舊衣櫃,和自己的小破屋幾乎沒分別,但凌進很快就接受,畢竟他的適應能力可不是一般少年可以攀比,他重回小破屋,將個人物件搬去新房間,稍作收拾後,便聽見茜茜在樓下呼喊自己吃飯。
凌進肚子早就餓慌,歡天喜地跳下樓,誰知長期不曾像孩子般亂跑的凌進,下樓梯時竟腳步一滑,筆直摔下樓去!
失去重心的那一瞬間,凌進心想這一跌肯定痛死了,誰知著地處溫軟芳香,抬頭一看,茜茜美目冰冷地看著自己,原來她出手抱住自己,這才止住勢道。凌進臉頰一紅,立即站起來,小聲說了一句謝謝,卻又不明白茜茜只憑芊弱之驅,如何穩穩接住從樓上跌落的自己,就算他體重不過五十斤,那也說不過去。
然而茜茜沒有解釋的意思,只是冷冷警告一句「以後在家不許亂跑」,便拉著凌進去吃飯。
凌進見飯桌上熱氣騰騰的白飯,香氣撲鼻的燉豬肉以及色味俱全的炒白菜,口水直流,二話不說,抄起飯碗「刷刷」地享用美食。
茜茜自幼受到洛婆婆嚴格規束,言行舉止無不循規蹈矩,和凌進截然不同,用飯自是慢條斯理地小口吞吃。她三餐均在家中解決,除了洛婆婆外,從未和他人同桌吃飯,見凌進吃得狼吞虎嚥,醜態百出,終於忍不住,噗哧一笑,旋即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,連忙收拾儀態,變回冰冷如霜的表情,告誡凌進道:「吃慢些,飯要一口口細心咀嚼。」又想起母親不許自己吃飯說話,心中又是矛盾,又是不知所措。
凌進心知這又是洛婆婆的苛刻教導,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,好吃的飯就要大口吃,對著外人才裝模作樣斯文吃飯,在家不用這套。」
茜茜心想對著外人和家人還不都一樣,也不再糾正凌進吃相,凌進很快清理一碗飯,見茜茜不夾豬肉,問道:「茜茜姐,你不吃肉嗎?」
茜茜道:「媽媽不許我吃肉,只讓你吃,她常說肉類會助長人的慾念,只有清心寡慾,不沾葷腥,才能避開慾念帶來的危險。」
饒是凌進聰明伶俐,卻依然是見識淺薄的少年,還道肉類操控慾念是有科學根據,道:「原來是這樣,但你從來沒吃過肉,不覺得有些可惜嗎?」
茜茜平淡問道:「有什麼可惜?」
凌進一邊吃的啾啾有聲,一邊說道:「肉可好吃了,難得你從未吃過肉,還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菜餚,茜茜姐,我覺得你應該吃一口嚐嚐。」
茜茜聽後有些躍躍欲試,心想反正自和凌進見面後,大大小小的條規已違反不少,倒也不差吃肉一戒,便夾起一小塊豬肉,送入口中,細嚼慢嚥,直感肉質鮮嫩,各種醬料融合一處,充斥整個口腔,著實美味可口,然而吞進肚子後,竟有些作嘔欲吐,想是不曾消化肉類的腸胃尚未適應,這就導致她留下陰影,日後再也不敢碰肉類食物。
凌進見茜茜雙眉緊皺,強行忍住噁心嘔吐的模樣,哈哈大笑,茜茜微帶怒意地一瞪,笑聲不絕的凌進見到她輕嗔薄怒的模樣,立即收起笑聲,心中卻甚為得意,不知何故,只要作弄冷若冰霜的茜茜流露情緒,他就會得到莫大的快樂。